2019年1月13日 星期日

回家,在日常生活「做原住民」

回家,在日常生活「做原住民」

《回家》這部紀錄片是描述回部落工作小集體的生活故事。在山上的原住民(ka-calisiyan,排灣語自稱自己為住在斜坡上的人),是靠山吃山,所有的農耕技術發展是在貧瘠土壤中生出作物,請求大地賜予足夠的糧食。在看這部影片的同時,我進入另一個平行時空,記起多童年往事


自有記憶以來,母親就常帶著我到山上工作。我愛粘著媽媽,一定要緊緊跟在母身邊,任憑阿姨、叔叔怎麼哄我,在檳榔樹之間綁上麻繩做鞦韆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就一定要在媽媽的腳邊,跟著忙進忙出。金龜子、扣頭蟲、蚱猛、蠶母親會抓一些昆蟲讓我用各種草、花、種子當玩具。我喜歡幫忙拉趕鳥器,在工寮這一邊有棍子綁著繩頭,繩子往外延伸四散到小米田四邊,上面都趕著鐵缶頭,只要成群小鳥偷吃小米,用力一揺起來就听零匡啷作響把鳥趕走,很有成就感。採收樹豆時,幫忙豆子;採收地瓜時,幫忙削地瓜;採收頭時,就跟著烤芋頭。連我現在使用刀子的手勢,都是在幼年的山野經驗中學到的。

山上種植的經濟作物主要依賴市場需求,樹薯、油桐、芒果...等,屏東山區的土壤貧脊,經濟作物產量不多,而且依賴收購商人來決定價值,不穩定也難計算成本利潤。母親大部分還是得要到外地打零工,才能補足購買生活物資、繳學費、水電費所需要的貨幣。隨著大家的飲食習慣改變,部落對於傳統食物小米、芋頭的需求量減少,這些在林間雜作的作物也沒什麼經濟價值。雖然對於排灣部落社會重要儀式,小米糕、奇拿富(芋頭乾粉是重要的食材之一)仍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沒辦法換得貨幣,對生計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如果拿去賣,定價也無法反應真實的勞動成本送親友當禮物比較划算原本是主食的芋頭、小米,變成了間作雜糧。

上了國小,我一樣在下課後參與家人的勞動。如果媽媽還沒有回到家,就會奔去山上找她。有一天,我拿著考卷跟母親說考試考了100分,我記得那一天大人們在收樹薯叔叔說:「這個人以後是拿筆的。」我太小不知道什麼意思,大人們輪番拉著我的手去看,像是在算命一樣:「對!」能是我做對了什麼,他們都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不要讓他用了。」叔叔嚷嚷對媽媽說,阻止我正幫忙把樹薯裝到麻袋裡的動作。人被簡單地分成拿筆的、拿鋤頭的,一分就是一輩子了。之後,只有星期六、日會像個客人一樣到田裡去,但就只是去晃晃

國中我到外地住宿求學,山上的事只剩下回憶。經濟作物賣價越來越不好,為了供我讀書,母親改開雜貨店、賣檳榔。能讓孩子到「平地」求學,被認為是「脫貧」的希望之路,目的不就是為了「不要像上一代那麼辛苦!」

部落生計真的是很不容易。原住民族集體經歷現代產業政策干預,原有的集體生產、共同勞作的生產方式瓦解。1910年日本理蕃政策執行開始算起,也不過100年多一點的時間。進入這個資本主義遊戲,口袋卻沒有半點籌碼。在快速的現代化的社會變遷下,原住民社會面臨全面性崩毁的危機。由於早期原住民部落位於深山、交通不易到達之處,人為了接近現代生活的便利性而遷徙,或者,在日據時期及民國時期政府持續進行集體移住的政策。部落因著地、離都市的距離及土地被剝奪的程度不一,這個斷裂是空間的也是時間性的、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時代硬生生被劃成傳統現代原住民就像是從內往外轉的陀螺,不斷被往外拋擲,心也往部落以外看齊,為了趕得上現代生活,而離開部落到「外面」生活。

到「外面」生活真的比較好嗎?

到「外面」的生活與部落有很大的落差,吾棟看見兒子地夫拉安太過好動被老師貼上負向標籤,其他小朋友會被影響跟著爬樹而被老師制止,地夫拉安越來越不開心。吾棟擔心地夫拉安沒有在山上生活的經驗,那些山林學習到的經驗與知識對吾棟來說很重要,他認為不應該讓孩子錯失經驗原住民生活的機會。吾棟毅然決然的帶著小孩回到達瓦蘭部落,不久後發生八八風災,災後更堅持回到部落重建孩子們改以在家自學方案學習。

到「外面」生活30年之後,馬老師決定要把自己所學的幼教經驗,帶回部落服務。她經驗到自己過去的幼教知能,好像跟部落生活經驗格格不入,她重拾自己的成長,跟部落一起作息、老人家學習,自然而然學會失去了的部落活能力。她把教室拉進部落生活場域,讓孩子在部落真實生活中一起活動,其他老師們也放下自己過去對於幼教專業的框架,跟著孩子一起經驗。族語、精細動作、認知能力...就在自然的生活日常中學到。教保中心把田經營成學習場所部落老人家願意進來一起勞動,也同時把老人家的知識積累共同勞動的田野中。

到「外面」讀書,德布藍恩自己在內心立下心願:「我以後一定要回來!」。她講到小時候因父母親在外做生意,但父母親似乎也很放心,因為鄰居會照顧他們,不忘問他們吃飯了沒? 這個部落互助的精神,讓當時年紀還小的她印象深刻,她覺得有部落的感覺真好。德布藍恩學成後,返鄉回到部落工作,看到部落有什麼需求,就用自己在外面學到的能力來幫忙,從社區關懷據點,看到幼兒托育的需求,成立社區幼兒園解決所需要的照顧問題,讓外出工作的人可以安心工作有一幕畫面是德布藍恩帶著小孩子唱古老部落的打油詩,小朋友唱完,換老人家唱。幼兒園教孩子的歌曲,接得上老人家的記憶,補上了因為社會變遷而產生的代間裂縫。

他們的回家之路背後都有深刻的部落童年生活經驗,人與人、人與土地的連結記憶創造了一個迴力,就在某個片刻,心裡會浮現部落的畫面,於是逆流,找路回家。 部落記憶,就是他們找路回家的地圖指引。

集團移住遷村、生產模式被迫改變、社會制度崩毁、及部落人口外流...,部落在現代工業化資本主義洪流下,崩毁力道不曾留情。隨著影片中的人物及許多回到部落重建的行動開展,形成一種陣勢。陸續有族人跟著一起行動,他們彼此之間更連成一張互助的網,像是把部落的精神在當代尋找新的意義,透過原住民互助教保中心與自學課程互動行動,守護這一部落精神的芽苗。這個陣勢就像砥住崩毁力道洪流的緩速作用,讓人能有稍稍回看自己面向主流生活的慾望及發展方向,還要能耐得住把人甩離部落的離心作用。



回部落就會比較好嗎?

回部落、回家,才是真正辛苦的開始。「家從來就是一個充滿鬥爭的場域。」黑人女性主義者bell hooks這麼說。因為家同時也承載了自己成長過程中種衝突,回家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

從小就離部落在外求學的Kulele,看到女兒在教保中心學習到那麼多部落的知識與技能,慚愧的說:「我女兒比我還厲害!」,他忍住了內心的難受,但也抱著希望,至少還來得及讓自己的下一代可以補回這個遺憾。

黃淑梅導演透過Lege問她媽媽說:「妳怎麼看我留在山上沒有到山下生活的想法?」,Lege本來還不太能問出來,忍住情緒問完,媽媽回答說:「如果你沒有嫁給吾棟,你沒有留在部落家裡我可能就要在外地生活,會很可憐。...們還能像這樣在部落生活,我很高興。哪天我走了,妳一定會想念我。我很相信有一天,妳的哥哥姊姊們向你求助,因為妳們還把部落的家留著,禮納里的族人一定會想要回來。Lege說以前放假不會想要出去玩,就是一心想要回到部落每次離開家都會很難過。面對生活材米油鹽,生活並不容易。但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留在部落生活,Lege認為沒有什麼比這個更有價值了。

我借用1987年由Candace WestDon Zimmerman共同提出Doing Gender(做性別)的概念,來思考「原住民」身份認同的議題:麼是「原住民」?「原住民」並非一種「自然天生」、「本質」靜止不動的狀態,而是透過在行動中回應社會處境而生產或再生產出來的「意識型態」所形構出來的樣貌。在臺灣仍存在殖民主義的今天,若努力向主流社會證明自己的「原住民」身份,即很難避免有一刻板固定的形象,去展演:怎麼樣才「像」原住民但影片中的人,只是想要回去守護部落的土地,或在教育工作中連回部落日常生活。以真實的生活與主流社會眼中的「原住民」對話,避免自我異日常生活勞動、行動與實踐即是「做原住民」

對在部落成長的來說,離家、回家,是一條𥇦可辨的路徑,在我一步一步行走的過程在內心度量著。長大之後,更發現自己要面對更複雜的難題,我想,每一個原住民都存在著差異,也都面對各自處境脈絡中的挑戰影片中還有好多年輕一代的教保老師、在部落自學的學生及教保中心的幼稚園孩子們,他們會因為這個回部落重建所保留的部落的社會互動經驗,長出耐得住現代化激流的靭性。德布藍恩說:「根紮著越穩,風雨來了雖然還是會飄,但不會跌倒得太厲害,還是可以站得起來。」部片也像是一個邀請,如果你還在思考回/回鄉/回部落重建的意義,也許可以提供給你參照。對我來說受益良多,感動。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