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在日常生活「做原住民」
《回家》這部紀錄片是描述回部落工作的小集體的生活故事。住在山上的原住民(ka-calisiyan,排灣語自稱自己為住在斜坡上的人),是靠山吃山,所有的農耕技術發展是在貧瘠土壤中生出作物,請求大地賜予足夠的糧食。在看這部影片的同時,我進入另一個平行時空,記起許多童年往事。
自有記憶以來,母親就常帶著我到山上工作。我愛粘著媽媽,一定要緊緊跟在母親身邊,任憑阿姨、叔叔怎麼哄我,在檳榔樹之間綁上麻繩做鞦韆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就一定要在媽媽的腳邊,跟著忙進忙出。金龜子、扣頭蟲、蚱猛、蠶,母親會抓一些小昆蟲讓我當玩伴,用各種草、花、種子當玩具。我喜歡幫忙拉趕鳥器,在工寮這一邊有棍子綁著繩頭,繩子往外延伸四散到小米田四邊,上面都趕著鐵缶頭,只要成群小鳥偷吃小米,用力一揺起來就听零匡啷作響把鳥趕走,很有成就感。採收樹豆時,幫忙剝豆子;採收地瓜時,幫忙削地瓜;採收芋頭時,就跟著烤芋頭。連我現在使用刀子的手勢,都是在幼年的山野經驗中學到的。
山上種植的經濟作物主要依賴市場需求,樹薯、油桐、芒果...等,屏東山區的土壤貧脊,經濟作物產量不多,而且依賴收購商人來決定價值,不穩定也難計算成本利潤。母親大部分還是得要到外地打零工,才能補足購買生活物資、繳學費、水電費所需要的貨幣。隨著大家的飲食習慣改變,部落對於傳統食物小米、芋頭的需求量減少,這些在林間雜作的作物也沒什麼經濟價值。雖然對於排灣部落社會重要儀式,小米糕、奇拿富(芋頭乾粉是重要的食材之一)仍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但沒辦法換得貨幣,對生計也沒有太大的幫助。如果拿去賣,定價也無法反應真實的勞動成本,贈送親友當禮物比較划算。原本是主食的芋頭、小米,變成了間作雜糧。
上了國小,我一樣在下課後參與家人的勞動。如果媽媽還沒有回到家,就會奔去山上找她。有一天,我拿著考卷跟母親說考試考了100分,我記得那一天大人們在採收樹薯。叔叔說:「這個人以後是拿筆的。」我太小不知道什麼意思,大人們輪番拉著我的手去看,像是在算命一樣:「對!」。可能是我做對了什麼,他們都好像很高興的樣子。「不要讓他用了。」叔叔嚷嚷對媽媽說,阻止我正幫忙把樹薯裝到麻袋裡的動作。人被簡單地分成拿筆的、拿鋤頭的,一分就是一輩子了。之後,只有星期六、日會像個客人一樣到田裡去,但就只是去晃晃。
國中我到外地住宿求學,山上的事只剩下回憶。經濟作物賣價越來越不好,為了供我讀書,母親改開雜貨店、賣檳榔。能讓孩子到「平地」求學,被認為是「脫貧」的希望之路,目的不就是為了「不要像上一代那麼辛苦!」
部落生計真的是很不容易。原住民族集體經歷現代產業政策干預,原有的集體生產、共同勞作的生產方式瓦解。若從1910年日本理蕃政策執行開始算起,也不過100年多一點的時間。進入這個資本主義遊戲,口袋卻沒有半點籌碼。在快速的現代化的社會變遷下,原住民社會面臨全面性崩毁的危機。由於早期原住民部落位於深山、交通不易到達之處,先人為了接近現代生活的便利性而遷徙,或者,在日據時期及民國時期政府持續進行集體移住的政策。部落因著地形、離都市的距離及土地被剝奪的程度不一,這個斷裂是空間的也是時間性的、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時代硬生生被劃成「傳統」與「現代」,原住民就像是從內往外轉的陀螺,不斷被往外拋擲,心也往部落以外看齊,為了趕得上現代生活,而離開部落到「外面」生活。
到「外面」生活,真的比較好嗎?
到「外面」的生活與部落有很大的落差,吾棟看見兒子地夫拉安太過好動被老師貼上負向標籤,說其他小朋友會被影響跟著爬樹而被老師制止,地夫拉安越來越不開心。吾棟擔心地夫拉安沒有在山上生活的經驗,那些山林學習到的經驗與知識對吾棟來說很重要,他認為不應該讓孩子錯失經驗原住民生活的機會。吾棟毅然決然的帶著小孩回到達瓦蘭部落,不久後發生八八風災,災後更堅持回到部落重建,孩子們改以在家自學方案學習。
到「外面」生活了30年之後,馬老師決定要把自己所學的幼教經驗,帶回部落服務。她經驗到自己過去的幼教知能,好像跟部落生活經驗格格不入,她重拾自己的成長,跟部落一起作息、向老人家學習,自然而然學會失去了的部落生活能力。她把教室拉進部落生活場域,讓孩子在部落真實生活中一起活動,其他老師們也放下自己過去對於幼教專業的框架,跟著孩子一起經驗。族語、精細動作、認知能力...就在自然的生活日常中學到。教保中心把田野經營成學習場所,部落老人家願意進來一起勞動,也同時把老人家的知識積累在共同勞動的田野中。
到「外面」讀書時,德布藍恩自己在內心立下心願:「我以後一定要再回來!」。她講到小時候因父母親在外做生意,但父母親似乎也很放心,因為鄰居會照顧他們,不忘問他們吃飯了沒? 這個部落互助的精神,讓當時年紀還小的她印象深刻,她覺得有部落的感覺真好。德布藍恩學成後,返鄉回到部落工作,看到部落有什麼需求,就用自己在外面學到的能力來幫忙,從社區關懷據點,看到幼兒托育的需求,成立社區幼兒園解決所需要的照顧問題,讓外出工作的人可以安心工作。有一幕畫面是德布藍恩帶著小孩子唱古老部落的打油詩,小朋友唱完,換老人家唱。幼兒園教孩子的歌曲,接得上老人家的記憶,補上了因為社會變遷而產生的代間裂縫。
他們的回家之路背後都有深刻的部落童年生活經驗,人與人、人與土地的連結記憶創造了一個迴力,就在某個片刻,心裡會浮現部落的畫面,於是逆流,找路回家。 部落記憶,就是他們找路回家的地圖指引。
集團移住遷村、生產模式被迫改變、社會制度崩毁、及部落人口外流...,部落在現代工業化資本主義洪流下,崩毁力道不曾留情。隨著影片中的人物及許多回到部落重建的行動開展,形成一種陣勢。陸續有族人跟著一起行動,他們彼此之間更連成一張互助的網,像是把部落的精神在當代尋找新的意義,透過原住民互助教保中心與自學課程互動行動,守護這一份「部落精神」的芽苗。這個陣勢就像砥住崩毁力道洪流的緩速作用,讓人能有稍稍回看自己面向主流生活的慾望及發展方向,還要能耐得住把人甩離部落的離心作用。